大耿问我:有个人马上要死了,你就在跟前,这时候你该干点儿啥?
我反问:谁?谁马上要死?是得了急病还是让车撞了?
大耿急躁道:别装疯卖傻,我说啥你就好好听着!不管这人为啥要死,你不想让他死,这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继续反问:我为什么不想让他死?……嗯,我想想啊,打?
大耿盯着我,一个个字地说道:你拉住他的手。紧紧拉住,不要松开。哪怕他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了,你也不要松开。你拽着他的魂儿呢,一松开,魂儿就散了。
大耿说完这些话就又陷入了昏迷,后来我就一直拉着他的手。
很久。
仪器早成了一条直线,生命的律动大概已经停止了好几个小时。可是我没有松开大耿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人来掰我的手指,还下死力气,大有不把我弄骨折不罢休的架势。
我对他们喊:我拽着他的魂儿呢!
他们就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
我是个普通人。白天我去上班,干着重复了一万遍的工作,程序运行到哪里会有小小的卡顿我都了然于心。在那卡顿的几分钟,我就去泡杯茶,四处转悠一圈。看着同事们熟悉的、死气沉沉的面孔,我有种又安全又孤寂的感觉。晚上我回到家,老婆端来老三样的饭菜,不等嘴巴里出现砂砾感,我就默默地把青菜根部还带着泥点儿的部分吐在桌子上。这时我心里又温暖又空旷,那种空旷就好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无处可以躲藏。
我的生活可能有点死气沉沉。但我也曾是那种为了很微小的理由,都能保持很久好心情的人。大耿却并非这两者。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是他,或者说,他不是我。我们拥有着相同的样貌也曾共用一个社会身份,可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一切的开始,平常得毫无仪式感。是个冬夜,我加班到很晚。
地铁卡消磁了,我错过了末班地铁。
其实我完全可以在人工售票窗口补买一张票,当时排队的人也并不多。我也不知究竟为何我会执着地在闸口尝试了几十次,直到被工作人员请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地铁开走后,我徘徊在冬夜的街头良久。除了打车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选择。比如我可以走回去,可能需要花上三四个小时,体力方面我并不担心,但这样做未免有点儿惊世骇俗了,还有可能冻感冒。我也可以回到单位混一夜,因为我有单位的钥匙,只要从地下车库的出口走进去坐电梯就可以。但我要怎么跟老婆解释呢?说我为了省打车费而夜不归宿吗?想到这里,我眼前已经浮现出老婆那咄咄逼人的样子,甚至她尖利的嗓音都在猛戳我的耳膜了。
但是打车真的很贵,我很肉疼。车费差不多正抵我今晚的加班费。那么我这加班就毫无意义了。我思考着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我要住得离单位这么远,或者说为什么我要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上班。还有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出现,我是应该换工作还是搬家。想了很久,结论是——我既不能换工作,也不能搬家。
想完这些问题,我终于扬手拦停了一辆车。
归心似箭或者说冻得半死的我,第一次拒绝了司机提出的再带一位乘客拼车的请求。这无疑是一个会让我后悔不已的决定——从回忆的角度去看一件事,智商的确会有一定提升,但这毫无意义。
路程很长,司机一言不发。到达目的地后,我发现我所有的电子支付方式居然都出了故障。于是我只好给老婆打电话,让她到小区门口来付钱。打电话之前,我尝试了很多次扫码,都没有成功。不愿打电话,是因为我和老婆正在冷战,我可不想开口认输。
但是,电话没有打通。不是无法接通或者不在服务区,而是完全没有任何声音,手机就像卡在了拨号界面一样。
司机押着我向我家走去。这么形容可能有点儿夸大其词,但上楼梯的时候,我感觉他呼出的热气都扑在了我的臀部。
我拔出钥匙开门,门打不开。
钥匙插进锁孔时,完全没有应有的手感,而是一种仿佛插入了虚空的感觉。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一切大概只是一场噩梦。
在一本被我翻烂了的《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先贤有言,梦见地铁代表焦虑。在一众交通工具中,弗贤偏偏挑中了一个在其的时代并不普及、但显得很是洋气的来举例,这让我突然想到那本购于二手书摊的书也许是某位本国读书人的代笔。这种微妙的心境,非我泱泱大国之民很难体会。
不过,如果我是在梦中,那么考证这本书的真伪便毫无意义了。那一刻,我倒很希望自己是在梦中,因为梦总有醒来的时刻。从噩梦中醒来,是一种最彻底的逃离。遗憾的是,人生并没有这个选项。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司机问我:诶!这是你家吗?
我点点头。
于是,他抡起拳头,不待我阻止,便邦邦邦地砸起门来。
门很快被打开了。来开门的是大耿——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管他叫大耿,我也还不是小耿——所以,应该说是我自己——不,应该说是另一个我。
大耿的震惊不亚于我。他穿着我的睡衣,脚上踢拉着我的拖鞋,嘴上有牙膏的沫子,手里还拿着我的牙刷。
然而他的震惊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我听见我老婆带着睡意的喊声从卧室传来:是谁啊?
大耿答:敲错门的!然后压低声音,指着那司机,问我:这人是谁?你是惹了什么麻烦吗?
我还在震惊中,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司机比我爽快:车费,外加误工费,您给个整数儿就行。
大耿返身从我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里,抽出我的钱包。拉开夹层,里面有一张废卡,套着卡通图案的卡套。他取出卡套,然后抽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两张一百块。
司机拿了钱走了。
我迟疑地从自己外套的兜里掏出了钱包。那两百块我都已经忘记的私房钱,就藏在那个卡套里。
两个我,两个钱包,两个两百块。
大耿盯着我,我也死死盯着他。不知为什么,我清晰地感受到,我闯入了他的生活,而不是他取代了我。大耿的眼神很难形容,但其中的悲凉难以掩饰。
他对我说:你不要怕,也不要多问。说着,回头向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要不,你先去楼下网咖待一夜,明早我们再详谈?
我看着大耿的眼睛,不知为何,我完全按照他的话做了。
网咖里很暖和。我坐在那里发呆。这是不是什么真人秀之类的恶作剧呢?但是谁会把一个无趣的中年理工男当做目标呢?或者有人克隆了我?现在有这种技术了吗?但我有什么需要被克隆的价值呢?我思来想去,脑袋越来越昏沉。但感觉刚刚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就被推醒了。
我睁开眼睛,大耿站在我面前。我立刻睡意全无,问:几点了?
大耿答:早上九点半。
我急道:糟糕,我的全勤奖!
大耿忍不住笑了:我已经请了病假。
我更急了:病假?!
大耿笑笑:有一部分的我,跟你的想法是相同的,所以我既能知道你怎么想,又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突然使劲捏住大耿的脸,用力拉扯着他脸上的皮肤。
他龇牙咧嘴地说:这脸是真的,不是硅胶化妆!
我问:你……是谁?
大耿捂着腮帮子答:耿天旭啊。
我再问:那我是谁?
大耿答:也是耿天旭啊。
我继续问:那……耿天旭是谁?
大耿答:是你。
我问:不是你吗?
大耿摇头:是不太好区分啊。这样吧——以后我是大耿,你是小耿——这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
我问: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大耿点点头:你是来接替我的,我想,我的时间大概是到了。
我感觉发根都竖了起来:接替?
大耿问我:你都记得些什么?关于你自己?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没忘记过什么事儿,从七八岁到现在发生的事,我基本都记得。
大耿追问:七岁还是八岁?
我陷入了回忆。
大耿继续追问:想想你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大概就是我做手术的事了吧,七岁半,记得疼,还有一种很甜的药水,每次我都抢着喝。
大耿盯着我: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般人最早都会记得三四岁时的事。
我挠挠头:我笨呗。不过,三四岁的事,仔细想也能想起来,就是不真切,好像不是我自己的经历一样。
大耿摇头:你那些清晰的记忆全部来自我的经历。七岁半开颅手术前的经历,对我来说已经不清晰,所以对你来说更模糊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耿答:因为,你是来接替我的。
我问:你说的接替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大耿点头:当然。
我疑惑道:可是……我的记忆……
大耿接话道:那是我的记忆,你只是“下载”了我的记忆。
我问:那么……是谁给我下载的呢?
大耿笑而不语。
我急了: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就是真的?
大耿答:等接替你的那个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寒毛直竖:那是……什么时候?
大耿有些烦躁地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咱们这种接替在时间点上肯定出了毛病。一般来说应该是无缝衔接的,所以这种事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我突然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马上明白了,这份默契让我害怕:没错儿,两个身体。等我的时间到了,你得把我这个身体销毁掉。
我问:你也销毁了上一个你吗?
大耿沉默了一瞬,继而点点头:医院后面的臭水沟里去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你可别学我啊——后来尸体泡得很不好看。爸妈还去看了,他们根本都没有想到那是前面那个我。
我问:可是,我怎么没有这些记忆呢?
大耿答:我的记忆也不是全部都能被你下载的,还是会有所保留的。你记得吧?后来我出院回家后,发现我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个盒子,里面藏着很多古怪的小玩意儿,但是没有一个我记得来历的。
这事我的确有印象。我疑惑道:所以我在今天之前是不存在的吗?
大耿顿了顿:是的。
我努力回忆着:可是,我记得这么多事……这么多……
大耿打断我: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是个急性子,而你,是个慢性子。
我问:这又说明什么呢?
大耿答:想想初二那年你打的那一架。
我马上捂住右肋:想起来了。
大耿笑:现在想起来还疼吧?肋骨太难长好了。你想想,如果是你,当时你会跟他们打起来吗?
我仔细想了想:一个打四个,我应该不会。
大耿又笑:这不就对了。
我迟疑道:这只能说明,你后悔打了那一架,我回忆起这事儿的时候,后悔的感觉应该也是来自于你。
大耿翻起白眼想了想:跟我走。
我被大耿拉到一家饭馆,他点了两碗素面。
我说:我不饿。
大耿从隔壁桌收集来醋、辣椒和蒜瓣,对我说:你仔细想想,这些东西你爱吃吗?
我想了想:醋和辣椒吃面必备啊,蒜的话,还是免了,又不好吃,吃了口气还重。
大耿笑:这些是我的想法。来,你自己吃着看看。说着,他在其中一碗面里加了很多辣椒,另一碗里加了大量的醋,都推到我面前。
我先挑了一筷子加醋的面。面条入口,一股陈腐的酸味直冲脑顶——这和我的记忆完全不同,很显然我根本不喜欢醋的味道,那种本能的排斥让我的记忆完全错乱了,关于醋的部分变得模糊不清了。
大耿把加醋的面挪开,示意我吃加了辣椒的那碗。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只挑了几根侵染着红油的面条送入口中。好辣——我立刻咳嗽起来。不过——等等,好像很香。我又挑了一大筷头儿面条送入口中,舌头立刻被辣得发痛,但味蕾都欢呼起来——我像记忆里一样喜欢辣椒。
在我尝试的时候,大掰开了一双筷子,狠狠加了几勺辣椒到那碗加了醋的面里,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正要开口,他努努嘴:蒜,蒜你还没尝过呢!
我剥开一瓣瓷鼓鼓的蒜,一口咬下了半颗。跟辣椒一样香,但却是完全不同种类的辣——我怎么突然就无辣不欢了呢?我挑起一大筷头儿面,就着蒜吞了下去,感觉额角沁出了汗滴。
大耿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面,冲我咧嘴一笑:感觉到了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并正因此而深深恐惧:我的记忆与我的感受的确大相径庭。
我终于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走出面馆,我问大耿:咱俩……谁去上班?
他脱口而出:当然是你了。我都快挂了,还上什么班啊。假我请了半天,不过你也知道单位的规定,你这会儿去打个卡,这个假就等于销了——所以赶紧去吧。
我问:那……你要去哪儿?
大耿答:当然是给自己选个风水宝地啊。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都不好意思做出替他难过的表情。我追问:那……我下班以后去哪儿?
大耿继续不假思索:回网咖啊。难道你想把米米吓死?
我忍不住苦笑。我那位夫人,乃是天字第一号大惊小怪的人物。我点点头:好吧。
大耿又问:将就几天吧——不过我估计也就一两天的事儿。对了,现在我的个人物品,你还都不能用。手机,网银都不能用。你钱还够不?
我继续点头。大耿正要走,我又拉住了他。
我问:如果我这会儿死了,你是不是就会一直活下去了?
大耿正色道:我从来没想过对你不利,我不是那种人,你更不是。而且,我很确定,就是我弄死了你,我的时候也会到的。有可能会再来一个你,也有可能就不来了——我可不希望这种事儿发生。所以,尽管放心吧。
我被大耿说得老脸一红。正要埋头冲出去,突然被他狠狠一拽。
一辆大货车从我刚才站着的地方冲了过去。
上了一天的班,下班后我习惯性地往家走。走到家门口了突然惊醒——我应该去网咖才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米米的高跟鞋声在我身后出现了。
她走到我面前,奇怪地问:你干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好接过了她手里的两个大购物袋——真够沉的——跟在了她后面。
她打开了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大耿正坐在沙发上,看到我,翘起一半的二郎腿都僵在了空中。
米米可能是太吃惊了,都忘了尖叫。
大耿突然堆出满脸的笑来:哥,你怎么来了?
米米狐疑地看了看我,然后问他:这人是谁?
大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三两步窜到我面前,搂住我的脖子:这是我表哥,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跟我长得特像的那个!
米米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
大耿说:你看你,这说明什么啊?说明我说话你就没有注意听过!
米米不服气地瞪起了眼睛——很显然她又一次被绕晕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米米转过头盯着我,再次质疑道:这也太像了吧?他笑起来声音都跟你一模一样。
大耿白了我一眼:那是啊,我哥跟我能不像吗?
米米小声问他:你这个表哥是不是这儿有问题?她指着自己的脑袋。
大耿愣了一瞬,马上笑起来:老婆你这眼神儿真准啊,他啊,小时候出过车祸,从车里飞出来脑袋着地了——所以——你知道了吧!
大耿说的正是七岁半那年遭遇的那场车祸。米米再问:他也撞倒过脑袋?跟你一起撞的吗?那……他来找你干什么啊?
大耿答:我这不也刚见面嘛。哥,你这是干啥来了啊?
皮球终于被踢到了我脚下。我犹豫了一下:你出来,我跟你说。说完,我转身出了门。
大耿追了出来,压低声音:你怎么回事儿?
我低下头:我要是说我走错了,你信吗?
大耿疑惑:走错了?
我点点头:每天都是下班就回家,成习惯了。
大耿看了我一阵:我信。
我顿时感动得想哭:那……我先走了。
转过身,走过了半层楼梯,我听见大耿大声喊道:那你慢走啊,哥!以后没事儿了就来家里坐坐啊!哈哈哈!
笑声回荡了半天,听起来就像我自己在笑,是很有点儿渗人。
又转过了半层楼梯,我看见了一个挺眼熟的人。他堵在楼梯口。我往左,他也往左;我往右,他也往右。我后退一步,仔细瞅了瞅他——原来是那个押着我来取钱的出租车司机。
我问:你这是……找我有事儿?
司机答:对。
我问:什么事儿?
司机突然冷冷地说:什么事儿还轮不到你来问。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个又冷又硬的东西顶在了我的胃部。我低下头,是一把放血刀。我目测了一番,抛开武器加成,此人的战斗力都显然在我之上。于是我问:你这是改行了?
司机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继续问:不开出租了,改打劫了?
司机依然冷冷地:这刀给你来一下,医院。怎么样?是继续废话呢,还是乖乖跟我走?
我问:去哪儿啊?
司机答:轮不到你来问。转身!说着,刀尖儿一用力,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力道转了个圈。我这才发现他穿着挺大一件风衣,正好挡住了他的放血刀。那刀顶着我的后腰,凉极了。每次我试图回头跟他说话,他就拿刀尖儿戳我一下。
走出单元门,走出小区门,一直走到了郊区那一大片烂尾楼群边儿上。天色已经擦黑。司机问我:你到底为什么坐车不带钱?还不让我带人?
我奇道:钱不是给你了吗?
司机突然咆哮道:可是昨晚我被交警贴了违停!
我哭笑不得:你就为了两百块钱,你把我绑到这儿来?
司机说:我光顾看罚单了,没看到车后面蹲着个小女孩。心里有气,猛一倒车,她就卷到轮子下面去了。
我长大了嘴巴看着他,问:死了吗?
司机答:都两截了,你说呢?
我问:这种……保险应该赔的吧?
司机摇头:我慌了,跑了。
我气极:你跑什么啊!本来估计就赔钱再加判三年的事,现在让你弄成逃逸了。而且你一跑,保险就不赔了。
司机摇摇头,眼神有点儿涣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突然又激动起来:我这辈子算他妈毁了!都是因为你!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要反驳不赖我吧,好像也没什么说服力,跟这种人也讲不清道理,所以只好傻傻站在那里。
司机继续说:我肯定是要被枪毙了。这都是你的错!你也别想好过!
我问:你是要拉我陪葬啊?
司机怒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我也怒道:我他妈都不知道我是谁!你也看到了,我家里还有一个我!那个我告诉我,我是来顶替他的!这么荒唐的事,我还相信他了!我今天还替他上了一整天班!还得跟他合伙哄着我老婆!你要是我,你准比我还恍惚!
司机蹲下,捂住脸:我居然被一个神经病害成这样!真他妈倒霉!
我也蹲下来:我不是神经病。你也看到了,我家里有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司机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你们是双胞胎,你以为我连这都看不出来?
我正要说话,突然他的神情变了,后退了两步。我回过头,看到大耿站在我身后。我问:你怎么来了?
大耿撇了撇嘴:我要是说因为心灵感应,你信吗?
司机道:你还说你们不是双胞胎!
大耿说:你就是撞了人跑了,也不会枪毙,顶多比没跑多判几年。我劝你还是赶紧自首去吧。
司机梗着脖子:你骗谁呢!杀人偿命我不知道啊!
大耿拿出手机:你不信,我给你查。
司机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机:想报警是吧?
大耿赶紧捡起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他顿时满面通红:我上个月才买的手机!
司机这时已经把放血刀拿在手里,摆出了一个看上去很厉害的架势。
大耿飞起一脚,踹在他拿刀的手上,刀立刻掉在了地上。
那司机转身就跑。
大耿捡起刀,看了看:这刀还挺好的。说完,顺手丢进了路边的杂草堆里。
我问:我们是不是该报个警啊?
大耿扬了扬手机:拿啥报警?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孙子肯定这一两天就让抓了。
我们就往市区走。我问他:你怎么跟米米说的?
他笑道:你还不知道她啊?只要不带钱,我想啥时候出门都没问题。不过这手机还是不好交代啊!等着耳朵受刑吧!
我们嘿嘿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彼此的回声一样。
走到了公交车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冬夜那种浸透骨髓的冷开始从脚心传来。我们等了很久车都没来。突然他闷闷地叫了一声:我X!
我转身,看到那司机竟又出现了,这会儿正使劲从大耿后腰处往外拔那把刀。
我擒住司机的手腕,把他扑倒在地。他没怎么反抗。我一边接过大耿递过来的皮带绑住他的手腕,一边问他: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司机狂叫道:我输不起!我赔不起!我女儿还在上大学!我没钱赔人家!
大耿的声音低低的:你把我捅了就有钱赔人家了?
司机答:没钱!可我不亏了!
我对他说:孙子,看清楚了,坐你车的人是我,你捅错人了!
司机大笑:我管你们谁是谁呢,反正我不亏了!
在刺耳的笑声中,大耿似乎晕了过去。我看着他,犹豫起来。也许这就是命运安排的时刻?我是不是不该干涉它?我站了几分钟,黑暗中虽然看得不真切,也摸到了他的外套已经被血沁湿了。
我从司机的裤兜里摸出手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大耿趴在我身上,那把还没拔出来的刀,长长的刀柄就在我眼前晃。
他虚弱地对我说:我早跟你说过,我的时间要到了,这回你信了吧?
我答:闭嘴。你就擦破了一层皮。
他虚弱地笑:擦破皮你叫什么救护车啊?
我一时语塞了。不过,他说话逻辑清晰,而且还能斗嘴皮子,我还是放心了不少。
他继续说:要我说啊,刚你就不该叫救护车——白花钱。非得把我那点儿私房钱都搜光了你才满意是不是?
我心里顿时又慌乱起来: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他笑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问:这会儿几点了?
一旁的男护士告诉他:十点半了。
他对我说:你回家去。米米该着急了。
我说:别废话了。
他强调说:我手机打不通,她肯定着急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还攥着司机的手机。我说:那……给她打个电话?
他点点头。
我问:你打还是我打?
他突然生气了:以后就只有你了,你说谁打?
我拨通了电话,米米听到我的声音,尖利的责问立刻噼里啪啦传过来。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些,等声音变小才重新贴在耳朵上。
我告诉米米,我的手机掉地上摔坏了,她的分贝又高了起来,然后不等我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大耿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把耳朵凑过去,我听到他说:医院,你别给他们看我身份证。不然就说不清了。你听好啊,我早上已经定了一块墓地,租了三十年。详细的信息就放我钱包那个夹层里了。不过没身份证,火化的事要难办一些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听得瑟瑟发抖。可还是深吸一口气,对他说:你就被浅浅扎了一刀,能不能不要这么浮夸!
他说:我有感觉。我的时间到了。说完,吐出一串粉红色的泡泡。
医院坚持了三个多小时。我对急救大夫说,他是我哥,没人不信。还是拿我的身份证登记了信息。在最后的时候,他突然害怕了。他并没有明确表达这一点,只让我拉住他的手不要松开。
米米一直在打电话,直到那个手机自动关机。
我被众人拉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掏出自己的手机,上面的信号是满格。我打电话给米米,立刻接通了。
看来,我已经完成了交接。
大耿在我的生命中只存在了不到48小时。
我回到家,米米扑上来对我又抓又挠。我抱住她,她温暖而柔软的气息那么熟悉。突然她不挣扎了,从我手里夺过手机,说:这不没坏吗?她仔仔细细检查起手机来。比起我的彻夜未归,她更关心手机的安危。米米就是这样的人。我半天没脱外套。屋里的暖气很热,我很快出了一身的汗。
我回家了。在温热的淋浴哗哗的水声下,我终于哭出声来。
第三天上午,我拿着自己的死亡证明,火化了大耿。陵园里刮着冷冷的风。把骨灰安置在他挑好的地方之后,我不知该去哪里。想了想,还是继续去上班,把上午的假销了。
一堆需要我处理的工作挤在日程里,我立刻开始着手处理。然而紧张的工作并不能阻止我的思绪四处乱撞。
回到家,我还是把一切告诉了米米。她这次居然很有耐心地听完了。她对我说:你看你,妄想症又发作了吧。你小时候那场车祸到底有多严重?
我对她说:可是你也看到他了。有两个我,一模一样的。
她撇嘴道:当然不一样。他不是你。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白我一眼:我就是知道。别再拿你表哥骗人了,你们俩也就长得像,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大耿说过,总有一天,我也会等到来接替我的那个人。那么,会是哪一天呢?七岁半,三十七岁半。也许,是再过三十年?不,也许就是明天。命运这东西,从来不是按部就班的典范。
大耿留给了我三十年的记忆,而我也将留给接替者我的部分。从此我的记忆不再专属于我,而是有了一个共享者,一个检阅者,一个见证者。
从此我以一种等待的姿态生活着。每一件会载入回忆的事,每一个细节,我都不再马马虎虎。
我的人生已经错过了整整三十七年,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了。我不再去思考为何我得到的不是最美好的童年直到青年的时光,也不再去质疑这种接替的公平性。因为我所能留下的,只有记忆。而我所能得到的,是比普通人更有限的时光。除此之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清洁了办公室的电脑主机,还加了个内存条,程序已不再卡顿。效率提高了,我也不需要加班了。下班回到家,我对正在洗菜的米米说:让我来吧。看着清水冲洗掉菜叶根部的泥沙,我满意地笑了。